飞出金丝笼

我的朋友开了一间时髦的形象设计工作室，在那儿，我认识了她的顾客，一个叫齐雪歌的年轻女子。她容貌靓丽、衣饰秀雅，却有掩饰不住的悒郁和疲惫。在一个暖洋洋的春末的午后，我们之间达成了微妙的女人之间的信任，她说了很多很多。

我是一个回沪知青子女，父母和妹妹至今还在苏北盐城。10年前，父母将我送到了上海奶奶家。我的到来使原本就住房紧张的叔叔婶婶十分不快。寄人篱下的生活让我很快就学会了一种姿势：一个人爬上小小的阁楼无言地熬着，独自想家，恨不能立刻背起行李飞奔离去。可我不能，因为只有我的驻守才能去圆父母退休后重归故里的美梦。在所谓的少女多梦季节，我的梦里没有风花雪月，只有一所大屋子，一大笔钱，让我们全家团聚，使我不再孤独。很实际的梦，又很伤感的梦。

考大学时，我放弃了钟情的中文，选择了上大国际商学院的工商管理专业。因为美丽的文字、浪漫的情怀无法让我尽快尽好地远离那沉闷的阁楼。就在我开始为前途铺砖添瓦的时候，我那颗不期待爱情的心却迎来了初恋。他是学生会主席，他的优秀与才气，体贴与温情让我眩晕、陶醉。那时，爱情一跃成为我梦想的全部内涵。

他先我一年毕业，就职于一家法国高级装潢公司驻沪总部，并很快被提升为业务部经理助理。我毕业后经他推荐也顺利进入了这家公司的浦东分部担任公关助理。当我以一个白领丽人的形象走向那华丽的玻璃幕墙写字楼时，我觉得自己俨然是上帝的宠儿。然而，没有预兆地，他“爱”上了一个金发碧眼的法兰西女人，双双飞往了巴黎。没有告别，只留下一束郁金香和一张小卡片，上面写着：“对不起，我爱你！”

他是商战中急功近利的先锋。爱情与女人只能是他的垫脚石而不能是他的绊脚石。这是我很久以后的领悟。在那段万念俱灰的日子里我辞去了工作，在外租了间小屋，不能思想，不能言语。直到有一天望着憔悴不已的自己，望着所剩无几的钱包，我才不得不想到，没有他，我还得活着，并且得活得更好，因为我还背负着父母的殷殷期望。

我很快在一家房地产发展总公司谋得售楼小姐一职。每天穿戴得一丝不苟地带领腰缠万贯的客户前往一幢幢豪宅，从地理位置、环境设施、庭宅院落一直介绍到卫生间的最后一块瓷砖，无论客户有多少挑剔多少质疑，我都必须和言悦色态度谦恭，哪怕客户最后说声“NO”，我也得面带微笑道别并说：“谢谢，浪费您宝贵时间了！”这就是我的工作。我做得很认真并促成了几笔大生意，被公司提升为售楼部副经理。

繁忙与疲惫让我暂时忘却了伤痛。我以超支的精力去换取事业上的进展。就在此时，他出现了。

方伟志，台湾某国际商业工程有限公司总裁。41岁，他有意购买豪华的玫瑰园别墅，并且指定要我作介绍，醉翁之意不在酒？不对客户说一个“不”字是我们必须恪守的信条，何况“玫瑰园”是笔大买卖，我不敢怠慢。

方伟志很绅士地为我打开公爵王的车门。当他踩下油门时，我也开始了介绍：“‘玫瑰园’是高品质的欧式别墅群落，东亚银行提供10年60％按揭……”

“齐小姐在公司谋事多久了？”他冷不丁地问。

我有些失望，但出于礼貌我还是作了回答：“10个月。”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点点头。我继续我一丝不苟的介绍，他却时不时地问及我的专业，爱好及我的其他种种。他似乎对“玫瑰园”满不在乎。售楼小姐的职业早已让我见识过很多对女人贪得无厌的好色男人。虽然眼前这位方总裁言谈举止颇具绅士风度，但作为女人，我还是本能地撑起了保护伞。

车子驶入“玫瑰园”别墅区，“我们进去看看。”他提议，然后十分果断地朝DF—15座走去。好眼力，那是一幢方位最佳的宅第。

他十分在行地一一察看了厅、室、卫、厨和所有设施。根本无需我的介绍。

“请将卫生洁具换成日本的TOTO。我们成交。”

我简直难以相信竟会有如此简洁流畅的买卖，“十分感谢您，您作了最明智的选择。”

“我最明智的选择是：你也是成交内容之一。”没有轻浮不恭，他很认真，“到我们公司来，我会成就你，让你更有作为。”

我听到了一个总裁的声音。

4天后，我成了国际商业工程有限公司总裁的秘书。这家公司在整个东南亚具有很高的知名度，是同行业中的佼佼者。高水平的决策层，员工恪尽职守的敬业精神以及由此产生的高效益堪称商业典范。我想，大学时对事业对前途的憧憬如今终于找到了最佳的起跑线。

但我还没有听到发令枪响起，却先收到了方总裁极其昂贵的生日礼物。

那是3个月后的一天，方总裁邀我与他共进晚餐。在锦江宾馆顶楼的旋转餐厅，借着点点烛光，他将一只精美的礼盒放在了我的面前：“雪歌，生日快乐！”

打开礼盒，啊！是“玫瑰园”DF—15座别墅的一串光耀夺目的钥匙和一本赫然印着我名字的房契。

我知道，方总裁要如何“造就”我了。我也知道，他在台湾已有妻室儿女。

“我真的喜欢你。也许你会说我没有资格，但我希望你是DF—15座的女主人。明天再给我答案，因为那是你思考后的抉择。”

他真是足智多谋，成竹在胸，也许立即作出的抉择将是：我不假思索地谢绝，但经过无眠的一夜，我的答案竟令我自己大吃一惊：“我一个人已走得太累，女人这一生无非是追求物质与爱情，起码让我抓住其中一个吧。”我不知道是物欲横流的商业世界造就了我，还是我顺应了它的价值规律。

我拥有了“玫瑰园”DF—15座别墅。我拥有了少女时代在小阁楼上梦想过的一切：豪宅、汽车、精美首饰、Dio香水，我成了巴黎春天等沪上顶尖名品店的常客，常去梦咖啡和JOY保龄球馆消磨时光。我沉湎陶醉于我所得到的。然而当一切成为一种定势，我不能正视自己内心深处的呼唤：我是什么？一件商品。我不能成为他的妻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母亲（这是他隐而不宣的坚定立场），我充其量只是他的一件漂亮衣裳。容颜会老，衣裳会旧，现在的这一切会成为来日的昙花一现。而这又是一朵多么羞愧的富贵昙花，使我无法面对昔日好友；在每封信里对正直的父母撒谎，甚至无法直面我曾那么鄙视的平凡的亲戚。我是什么？情妇、妾、金丝鸟？我开始想抓住些什么。

方伟志很慷慨，像送件首饰一样将下属公司之一的商务展示公司总经理的头衔送给了我。

那是一间不大的子公司，一个展示厅、两间写字间、一个秘书、一个文员、一个助理、三个业务，一共7人。我十分投入地开始了案头准备，自信足以胜任。但就在我刚走进大厅的瞬间，我立刻被眼前的情景灼伤了：四五个年轻的脑袋聚在一起，不知为什么窃窃私笑，然后用一种心照不宣的异样目光看着我。从别人的眼中我看到了自己的卑贱丑陋与不堪。这始料不及的一击将我的自尊自信打得粉碎，我恨不能立刻逃离。

那天，只有一个人真诚地和我打了招呼，他叫许尚钦，我的助理，颇受方伟志赏识，是大学经济学硕士。比我想象中年轻、英气。

他彬彬有礼地将我带到了总经理办公室，并向我介绍一位年轻的小姐：“这是李小姐，您的秘书。她对公司的各项工作都较为熟悉，相信一定会成为您的得力助手。”他想得好周到。可李小姐神情却十冷漠。

许尚钦还向我详细介绍了公司各项业务的开展情况，他对诸多环节如此面面俱到、了如指掌让我不由想到，我应该是他的副手。

在以后开展的一系列公司内外事务中，我们确实处于这样一种局面，虽然他竭力恪守着助理身份，可他的机敏果断，娴熟业务，是不为职位所束缚的。而我也愿意在一旁如学生般默默欣赏，静静聆听。在闲暇时，我们常常涉及多种话题，轻松愉悦地交谈着。我恍然觉得，纯真的青春又回来了。

我常常被员工们的目光和窃笑所驱逐，只要他在，便用坚实的盾牌挡住了飞来的冷箭，使我感到安全。我异常脆弱的心已离不开他的护卫。

有一次洽谈完一笔生意，夜已深，我们并肩走在无人的街道上。我说：“真要好好谢谢你。我终于能强迫自己留了下来了。”

“强迫？有那么严重？”

“难道你没有听到别人的私下议论，没有看到别人怪异目光么？”

“我只在乎我亲眼看见的你，我真实感受到的你。你很可爱，也很美好，作为上司，我尊重你；作为女人，我……欣赏你。”

透过迷蒙的双眼，我看到了那双坦荡诚实的眼睛正充满怜爱地注视着我。我再也忍不住，扑在他怀中失声痛哭。他捧起我的脸说：“我等你。”

我紧紧抓住他，唯恐这一刻转瞬即逝。

我开始觉得迈向“玫瑰园”的步子好沉重。“玫瑰园”是美的，但它只是一座精美的鸟笼，可我要展翅，飞向我的爱，我的幸福，我的明天。

我开始拒绝。方伟志仿佛了然于胸，只说了三个字“许尚钦”。

我承认了一切。

“看来，他并不是个聪明人。一个为了女人而不顾自己前途的男人是成不了气候的。”

“尤其是爱上了老板的女人。”我不无讥讽地说道。

他没有更多地表示出惊讶、失望与愤怒。一切都化在令我惶惑不安的沉默中。

几天后，我和尚钦双双写好了辞呈，我们要双双飞去。

尚钦去总公司向方伟志递交辞呈的那一天，我突然觉得他走进了方伟志撒下的天罗地网。冥冥中我竟又有了初恋时永失我爱的可怖预感。

这天晚上，尚钦没有赴我们订下的约会。我打他的手机，却杳无音讯，犹豫再三，第二天晚上，我找到了他家，他母亲冷冷地甩出这样一句话：“他去新加坡进修了！”

“什么时候？”

“和你无关了。方总答应回国升他做总公司部门主管。那时候，什么纯洁姑娘、贤妻良母找不到！”

我向方伟志奔去、扑去。“我方伟志所要得到的，一定能得到，而且决不轻易松手，包括女人和人才。我这么做是用变通的方式证明了你并不是他的最爱。而我真的很在乎你。”

“不是在乎，而是占有。不择手段地占有。可是这回你错了。我是你一时的战利品，却并非一世。”

我冲出了“玫瑰园”。再次从情场与商场中铩羽而归。我想永远离开这座悲情都市，可我背负不动父母的失望。我也试着重新站起来，可我觉得自己好虚弱。但我真的不想、不能、不愿再依附于任何人，尽管我植根的土壤并不肥沃，但至少我还可以再去憧憬又一季的收获，只是我迫切需要一份崭新的形象，洗去以往的影子，我不喜欢现在疲弱的模样。

她讲完了她的故事，眼中盈盈全是泪。